世人追白雪,茕茕追不得。
=星月
坑多且杂食。大概什么都写,请务必自行挑选爱吃的饭吃。

【冥迹】第一次死(6-10,完结)

地冥从这天起便会做梦,梦见自己日复一日地承受血暗业刑,灵魂沉入无明的炼狱。也总有一个叫曙晨的人会握住他的手,带着痛苦不堪的他回到人间——这个人长着玉逍遥的脸。

多奇妙,他睁眼的时候也正和玉逍遥双手紧紧相扣。地冥本没打算告诉天迹,几天之后天迹却问他,地冥,我听见你的梦话里有我的名字,你是不是会梦到我?地冥只答当初你说你身为天迹名为玉逍遥,只字未提曙晨是谁。天迹从这话里品出一丝酸溜溜的意味来,便说其实我们各自为对方保管着对方忘掉的名字,你看,之前我不记得我叫曙晨,现在我也告诉你你叫永昼,这样我们遇到对方就能多记起一个名字,是不是很好?

这些名字都起得怪亮堂的,地冥挖苦道,人要这么多名字作甚。

名字代表了人的一生,天迹正色道,自然是用来寄予最真挚的祝福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心虚在,毕竟这两个名字代表着本该给予地冥的光,现在被他这么一讲,好像平白占掉一半的光去;而且他也没有为地冥保管好永昼这个名字——他当初忘得一干二净,即使这并非他的本愿。

现在轮到地冥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天迹想,何尝不是一种因果循环?一向乐观的他终于变得有些忧郁起来,他在地冥身边飘飘荡荡,吓得客店正儿八经的洗碗工一连请了好几天假。为了让洗碗工能回来上班,工作量翻倍的的地冥在第三天郑重地告诉老板,他要放弃这份兼职。

老板如蒙大赦,连连点头答应,且好心地对地冥表示可以像以前一样在有人来找他的时候通知他一声,随后忙不迭地把地冥和跟着地冥的天迹一起请了出去。

“玉逍遥啊玉逍遥,我真是多谢你。”

无所事事的他们并排并地坐在河边,一人一鬼的背影都散发着忧郁的气息,忧郁的起点各不相同,终点出奇一致。天迹捡起一颗石子一甩手腕,石子在水面上点出八个完美的水花,才失了活力咕嘟一声沉下去。

喔,我可以碰到石头了。天迹想,石头的八小步,玉逍遥的一大步。

地冥只是坐着发呆,天迹开始怀疑地冥甚至可以用发呆打发掉他这辈子所有的空闲时间。啊,也不对。他又想起地冥一个人在黄泉三千丈的时候用血胎之法造过两个孩子,这个人……

“我曾经忘记过一个很重要的人。”天迹开口道。

很重要的地冥抬头看天,用一般人表示“你闭嘴吧”的方式隐晦地表示我在听。

天迹将他所知的,那数百年的时光缓缓道来。地冥听着他讲,时不时他感到心脏一阵刺痛,像是被划开了一个口子,温热的血液从伤口里流出来,流得心里空空荡荡,血管却因此变得滚烫,由内而外将他灼烧着。

“你放弃吧。”地冥听见自己说,“你说得再多,我也只觉得在听别人的故事。”

“我不……”

不字还未落地,天迹猝不及防地被地冥攥住了半透明的手臂。他被扯得重心一倾,手掌撑地才没有摔在地上。在他找回平衡的同一时间,地冥的脸一下子就凑到了他面前。

“玉逍遥……你为何不问我愿不愿意?”

此刻他们离得极近,却毫无温情可言。地冥整个人轻颤着,极力压抑胸中翻涌的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有时候我真的很厌恶你这个样子,擅自和我套近乎,擅自觉得我很希望恢复记忆,自作主张地摆出想要救我的样子……你明明自己都是一只鬼!”

“真残忍啊,如果过去像你说的那么痛苦,像你描述的那样孤独,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恢复记忆更好?”

天迹眼睁睁地看着地冥越说越激动,他的手臂已完全失去了知觉,像下一刻就会被这个的人捏散掉。地冥显然不是什么普通人,若是他无意识地使用力量的话……即使没有,天迹的神情也难以抑制地痛苦起来。地冥看得一怔,他松了手,起身就往后退。天迹伸手一抓,只握到地冥的一片衣角,很快这片衣角也从他指间滑走了。

“我去客栈看一眼,不必等我。”地冥退了好几步,逃也似的化光而走。

“喂,等一下,我……没有在生你气。”

天迹茫茫然站在原地,最后半句话地冥是听不到了。

他忽然感到胃部抽搐似的难受,便捂着肚子往河边一蹲,可惜任凭他怎么盯,水面都映不出他的样子,于是他又苦恼地站了起来。玉逍遥啊玉逍遥,别人伤心是心痛,你难过是胃痛……他自嘲地想着,苦笑出声。化光的地冥他现在是怎么都追不上的。说来他曾经忘了地冥数百年,如今自尝被遗忘的感觉,个中滋味并不好受。

岂止是不好受。天迹闭上眼,一片黑暗中,当初他被吸向天堂之门时喊的那句“地冥我一定要杀了你”又不合时宜地回响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他记得地冥站在崖上抬头看他,背后是漆黑的深渊,直向黄泉三千丈。

那时他们隔得远若天地,再深情的眼神也望不穿。

是啊,我想要你恢复记忆,只因现在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你却不再记得自己的愿望。若是我不在了,或你我再向殊途,那时倘若你想起一切,那个你该会多难过?

天迹抬起头,长长地叹息一声。或许一睁眼地冥就会回来,虽然他说不要等他,但这个人心口不一,他一定会再回来……

啪嗒、啪嗒。

天迹猛地睁眼——那个高高的诡异的红色血影杵在他面前,它弯着腰、直勾勾地盯着天迹的眼睛。从那对黑黢黢的眼眶里淌出殷红的液体,一滴滴地落在天迹的脸颊上。

 

地冥走得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他鲜少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方才失控的感觉来得太轻易,轻易到让他惊慌起来,甚至落地的时候不慎把自己绊了一个踉跄。

似乎确有这样的一段时光,玉逍遥负责破坏规则带他出去玩,他一边做他的朋友一边对玉逍遥的脱线行为说不。末日十七对玉逍遥做得最过分的一件事就是那天把玉逍遥坑去洗碗,他有充分的理由,做起来也十分果断。可即使如此他心中也埋了些许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愧疚,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却能让他频频回到这里。

地冥扶着门框站直了,客店老板朝他的方向看了又看,战战兢兢地确认他身边没跟着什么不好的东西,才敢递来一张纸。

“谁家的委托?”地冥接了纸条,并不打开。

“城东第七户。”老板道,“第三回了。”

“怕不是造了什么冤孽。”地冥冷笑,“上次看他们支支吾吾不敢说明……”

他们交谈之际,四周忽地阴风阵阵。地冥纳气定神,刚想摸几张符出来,周遭景物蓦然开始褪色。店老板依然滔滔不绝地说着,路人的交谈声在这一片灰白里渐弱至不可闻,所有人都毫无察觉,双唇犹自一张一合。

唯有地冥被排挤在这无色无声的世界之外、神经紧绷——这场栩栩如生的默剧毫无征兆地开演,唯一的观众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不对,有哪里出了问题,有人在妨碍,本不该是这样……本该是什么样?谁在妨碍什么?

我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

人们越来越不似其形,建筑也扭曲成诡异的一团。每当这个世界融化一分,地冥脑海中朦胧的部分就越清晰一分。他按着自己头颅的十指用力到关节发白,大有要将那团看不清的东西生挖出来看明白的狠劲在。因为什么,因为谁?地冥不可避免地想起玉逍遥的脸。是因为你吗?

他终于强行掀开了记忆的一角,仅是一眼,他瞥见那个总是干干净净的、轻松地笑着的白发仙者,脸上混了雨水与泪,浑身血污地躺在谁的坟前。

地冥悚然一惊。在他清醒的那刻周遭的世界顿时恢复如初,人来人往,哪有方才万物崩坏的痕迹在。

“你……你怎么了?”

客栈老板没有得到回答。地冥在他面前化光而去,走得比方才来时还要焦急。

-

但凡现在还能调动真元,或者神谕还在手上,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天迹被忽然凑过来的异形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生前习武的直觉驱动着他在第一时间与它拉开了距离。被这么来一下简直连鬼都差点吓死!他心里暗自吐槽,脑海里飞速回想:地冥刚刚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如果用最快的速度飘过去会不会来得及逃跑?

逃跑的想法持续到他被对方一把扼住脖子为止。天迹从来没有如此希望自己是只怨鬼,怨鬼起码还有超高的战斗的能力,可惜他天迹生前一身正气凛然,死后也是只好鬼,导致现在他能做的只有拖延或者等死。

“你……唔!”

很快天迹连拖延的话也说不出了。他被那团血泥一般的东西压倒在地上,刺鼻的腥气让他的胃部又是一阵抽搐。他干呕出声,睁眼便是异形黑洞一样的的“眼睛”,忍不住又想闭眼。怪异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传来,又痒又疼,像是一副新的躯体要从他的体内自行生长出来,又好似他的身体里正被活生生地注入第二个人。

是即将被取代,还是被疗愈?

天迹强撑着偏过头看去,这条血影几乎与他的身体完美重叠,血水淌下来,把他的身躯染得好似死去那天那么红。滴落的红色液体正在连同人影一点点渗入他半透明的身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凝实,心里却生不出半分喜悦。

不,不行。天迹竭力推拒,十指插进黏腻的血泥里,却推不开。那些红色在他的体内流动,变成新的血,新的心脏,与他契合得本就是为他而生的一样。啊,不一样,那是别人的东西,不是也不能是他玉逍遥的。他在这擅作主张的融合中疼得颤抖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痛楚刻印在这条血气森森的灵魂之上,现在又要由他再经受一次?

“快接剑!”

天迹已然模糊的意识因为地冥的喊声得了一瞬清明。

地冥的剑比人来得快,精准地落在天迹手边。天迹握住神泣,抬手横剑一划,蓝光瞬闪,未及融合的血影当即身首分离。它的头部滚落在地上,张口发出“咯咯”的怪音。

地冥出现在无头异形的身后,伸手去抓它的肩膀。未想在触及它之前,它便狡猾地化成一滩血水让地冥抓了个空。地上的头颅原地滚了几圈,已然融入天迹身体的血色得了命令一般,从他的身体里又化了出来,尽数涌入它大张的嘴里。

“……不好……吗……”

它凝形再起,弯腰捧起自己的头、举到胸前——让眼睛和嘴对着地冥的方向,第一次发出了人声。

真是疯了。地冥捞起透明到几乎要消失的天迹,神泣从天迹手里滑落,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完全失去了意识,方才那番折腾让天迹这几天凝实的魂魄几乎被抽干掉。地冥伸指在空中划了几印,纯粹的生机从他身上流出,尽数渡到天迹身上。

“……阻止……是害他……”

红影借机倏地欺近地冥身前,手中长杖再次击出。地冥带着天迹一躲,不想这个动作也被对方料个正着。长杖被它转手换刺为拍——地冥背上挨了重重一击。在让人几乎昏死的痛苦里,他听见它的声音,从他自己心里响起,掷地有声。

你——为什么不让我救他?

不及它收势退开,地冥转身紧紧扯住那把怪异的武器,用力一抽。血泥飞散间,鬼谛星宿劫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

这回被拍退的变成了异形,它看起来完全不在意自己被地冥抢走武器这件事,就那么远远地站着。地冥拄着鬼谛星宿劫,一手护着天迹。异形手里的头转了个方向,盯着地冥发白褪色的发尖,和无意识地吸纳着他生命力的天迹,咧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来。

它抬臂把头往颈项上一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天迹做了一个梦。也许不是梦,他记得自己在血影抽身的过程中痛到失去意识,睁眼却还能视物——他看见永夜剧作家站在他面前,见他醒了,转身欲走。

“等一下!”天迹急忙赶上去。

他进几步永夜就退几步,天迹气急,用了些身法闪到永夜面前,却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愤愤地和他大眼瞪小眼。

“怎么,睡得太开心了?”永夜剧作家低低地笑。他两手空空,几乎不离手的鬼谛星宿劫不知去了哪里,“你再不醒来,那个地冥……我的生命力可就要被你耗尽了。”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醒啊。天迹一阵毛骨悚然,此时他却只能对着四周的虚空无可奈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永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叹息着的嘲讽,从他的嘴里吐出竟算和谐,“我才……死了多久?就能在生死之间看到你徘徊的灵魂,被伤痛和遗憾折腾得破破烂烂。”

“好在你还有后路,不是么。惦念你的那些好师弟好后辈,和本该安心死去的我。”他犹自说着,“可是你的灵魂已是不经疗愈便无法返回现世的程度……你总是觉得我不爱惜自己,你又何尝不是。”

天迹回忆自己的死相,略带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地冥死时干干净净,相比而言他死得真是又吓人又惨烈。“我已经尽力啦……”他说,“我在天宙之间看过许多死而复生的故事,却不知有疗愈灵魂的说法。”

“仅凭守护苍生的执念便可由死往生,那世上的侠士就都不会死了。”永夜冷笑着,“只是何必这么麻烦。我知道你还会问什么——地冥,或者说我,想了个又麻烦又不讨好的馊主意:用自己的魂识再见出可以让你弥补遗憾的地方。但是谁知道你的遗憾是什么?无论如何,结果就是我被分离了出来……被分离之后的我觉得不需要这么麻烦,直接将我的力量融给你再送你回去便是。”

“但没有记忆的自己竟然也会阻止自己,真是遗憾。”

永夜一撩自己的长发,脖颈处留着一圈崭新的血痕,新鲜得和刚刚被一剑斩落过头颅一样。

“不爱惜自己这点你也不遑多让。”天迹那点心虚都快被地冥气不见了,“融给我,这部分的你会如何,消失吗?”

“是啊。”永夜的语气理所当然。

“那不就是了,你以为我会放任你这么干吗?!”天迹伸手往他脑门上敲,手却穿了过去。

永夜的身影也是虚幻的,他不闪不躲:“说得好听。现在在你身边那个我……没有那些痛苦的过往,却保留了力量和对你的……”他垂了眼,没有说出那个字,“你有没有觉得他比以前的地冥好说话一点……他是末日十七长大的样子。”

“ ‘若我们只是十七与玉逍遥,是不是就能维持这样的日子到永远?’你敢说没有一刻那么想过吗。正因为你想,我也想——这个世界在形成之时忠实地实现了我们的愿望,将我分离。只是我的痛苦太深,连带着分离了所有的记忆……只是偶尔还会影响他,譬如他还记得从前闭上眼睛便是又一次的死亡,所以他睡着才会是那个样子。”

“留下的部分并不多,但足够了。足够他完成所有作为地冥需要完成的事。”

“你真是……”天迹打又打不着,拽又拽不到,几乎急得原地打转起来。

“我想过呀。”他最后说,“我想过……只是现在将一切倒回到那时,对这些年经受了一切的你并不公平。何况也没有这一说……一切都发生过了。即使你忘了,我也忘了,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你……你不需要分离什么,如果仅是因为我。”

自然不只是因为他,地冥的经历让他畏生向死,天迹甚至觉得自己阻止他遗忘或者赴死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但他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

“我不会觉得遗忘更好。”他说,声音收得又轻又小心,却也坚决,“我想要全部的你。”

但是啊。天迹又止不住地想,如果遗忘能让你不那么痛苦的话……

我是不是该放任你这么做?

那头的地冥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这两个人总是在为对方着想:天迹没有他表现得那么坚决,地冥也深陷在犹豫里。没有人愿意自以为是地把自己认为的好意一股脑地塞给对方,但谁也寻不到一条让两个人都舒心的路,兜兜转转,前路无解。

“交给你们选择吧。”地冥最后说,“都交给你们。”

天迹没有得及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周身一暖,四周的虚无变成了令人安心的黑暗,将他包覆。他想起这是他濒死之际曾有过的感觉——原来那时留住他灵魂的是另一个人的灵魂。

……当时怎么就没分辨出那是地冥的声音呢?

天迹确信自己做了一个梦,很重要的梦,内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揉了揉眼睛,苏醒的同时感到被谁从怀抱里轻轻地松开了。围绕在他周身的温暖气息散去,天色微明,他看见地冥把全身包在漆黑的斗篷里,看着微亮的地平线发呆。

不至于那么害羞吧……他又不是第一次抱着自己睡!

天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魂体——意外地非常凝实,甚至与真人无异。于是他起身站到地冥旁边去,后者将头上的斗篷裹得更紧。

“你怎么啦?”

地冥不答,也不躲开。天迹的手触及斗篷的时候感觉地冥明显抖了一下,他僵住不动,地冥也僵住不动,两个人就这么僵了一会,直到天迹觉得手酸为止。可以掀开吗?我可以看吗?他问。地冥掩在斗篷里的头低了低,像是个犹豫的点头。

于是天迹小心地将地冥头上的斗篷往下拉。刚露出一点白色的时候他心头与喉头同时一紧,但此时此刻也不好停下。

——那个地冥……我的生命力可就要被你耗尽了。

似乎有人这么说过。

他的眼眶发酸,眼前也变得模模糊糊的。说来地冥总是在不停地死去又不断地重塑身躯……没有哪一具身体可以撑到头发自然变白。天迹曾经好奇过地冥白发的样子——这样他们是不是就真的一模一样了?如今真的即将见到了,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天迹继续一点点地让地冥的满头白发在背后铺散开,动作轻柔。曙光在此刻跃出地平线,二人的白发被一齐染作美丽又温和的淡金色。

“只是头发白了,没有变成老头……你看,现在这样的金色也很适合你。”天迹笑得勉强,声音略带哽咽。他凑过去看地冥的脸,地冥也转头回看他,刚好对上天迹的眼睛——亮晶晶的,清透得像是被水洗过的紫色宝石,缀着此刻自天际而来的晨曦之光。

地冥吻了上去。难以再抑的泪水从天迹眼角划下,微亮着坠到草叶上,与晨露化为一体,再落进泥土中、融入一对相拥之人投在晨光下的影子里。

 

天迹不知道从哪顺来了一套和他自己差不多的发饰,就着地冥的穿衣风格,颜色黑黑紫紫,硬是要给他梳个和自己登对的发型出来。地冥拗不过他,任由他摆弄。亲都亲了,他想。而且地冥不想看见玉逍遥失望的样子,就算这家伙很大概率是装的也不想。

明明是一张脸,现在也有了一样的白发,气质却完全不一样啊。天迹感叹着,举着镜子在地冥面前晃。是啊,完全不一样,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磋磨出来的人又怎会相同呢?地冥接过镜子——天迹的身影也被照了进去。

“你现在越来越像个人了。”地冥说。

天迹的反应极快:“你骂我。”

“我没有骂。”

两人没有营养的对话持续到天迹以食物岔开话题为止。他扯着地冥往村落去,颇有一些向人炫耀地冥此刻打扮的心思在。他们走了一段,却不见村落的影子。四周景物仅是重复,不停地重复,无论怎么走都是重复的景物,不见人烟。

“真是怪事。”天迹道。他倒是没露出什么特别惊讶的神色,这个地方本就古怪非常,且和他们两个人脱不了关系。至于更多的事,他现在也没办法查证。

“你生前有什么遗憾未了吗。”地冥跟着天迹漫无目的地走,冷不丁在他身后冒出这一句。

“你要听认真的还是只有一半是认真的?”

“都听。”

天迹从一想到死了就再也吃不到好吃的叉烧包了好遗憾啊细数到他不放心君奉天和默云徽。啊,真是暖阳一样的人。地冥对着他的背影想,可是一个人的心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的情感,大爱小爱,人情责任……这种让地冥听着就觉得累的东西——偏偏天迹揣着它们还能逍遥自在,又显得温柔。

地冥伸手碰触天迹后心的位置。玉逍遥的心应该生作一颗稀世蓝色宝石的样子,但若他的皮下仅跳动着寻常血肉组成的心脏,它会不会感到疲惫不堪?

天迹脊背猛地一直。怎么了?地冥问,这么可怕?

他答不上来。之前他对地冥这个人一向戒心大于放心,想起了一切之后便由着那股天生的亲近感掌控一切,再也不戒备了。但方才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恐惧感,即使地冥的手指只是轻轻地搭在他后背上。

天迹没有回头:“你是不是想了些不好的东西,我背后凉飕飕的,话还没讲完就被你吓着了。”

“是啊,我正想把你的心脏拿出来看看。”地冥轻飘飘地说,“你方才要是不那么警惕,说不定我已经把它握在手里了。”

他竟有一瞬间是认真的。天迹转过身来,地冥一下子便捕捉到了他的视线,随后往深处看下去,似要直透心灵。

“这样看也是一样的。”他听见地冥自语般的话。

要问他在想什么吗?向来只要地冥有心掩饰,从他嘴里就什么都撬不出来。天迹只好继续:“刚才说到哪了,前半段的遗憾讲完了。之后就只有一个,最后一个。”

“我不想你死,不想让你度过的一生是几乎只有痛苦的一生……”

天迹说得断断续续。不是,不是这个。地冥想,他知晓自己遗忘的那些是天迹的遗憾,但换一个人,换一个难以释怀的故事,也都能成为天迹的遗憾。或者说末日十七,后来那位地冥的故事,他的故事——任谁听了都会觉得遗憾,善良如天迹更是如此。

他忐忑地垂下眼,等天迹说完,不亚于等待一场漫长的宣判。

“我想……再见你一面。”

地冥终于敢再去看天迹的眼睛——他看到那颗宝石般的心褪去了光芒,仅留鲜红的、血肉组成的心脏跳动着。

他的内心雀跃起来。

天迹见地冥眉眼柔和下来不少,于是方才的紧张也随之如烟散了:“不过至少这个——现在已经见到了,你就在这里,对不对?所以我很开心……就算这里是个奇怪的地方。”

“至少我们待在一起了。”

他走上去抱地冥,忽地神色一变,去揽地冥肩膀的手转而将对方背后的神泣抽出,挥剑一挡。地冥不用转身看就知道那是什么,他借着异形被天迹击退的空当退开。异形没有攻击第二次,它空洞的视线越过横剑拦在它身前的天迹,紧紧盯着地冥。

“时间不多了……你该做出选择。”

它嘴部的洞一张一合,发出只有地冥能听见的声音。

玉逍遥把选择的机会交给了你——那么,你想成为谁?

血影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天迹因它的离开松了口气,他转身,却看到地冥痛苦地捂着头,几乎半倒在地上。

他的心沉重起来,手中的神泣也变得重若千钧。

 

地冥在黑暗里走走停停。他记得自己要去一个地方,所以他往前走,前方、哪里是前方?

你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我们所有的名字,却忘了我们的来历……生于两个人的一闪念,长成让我向往的样子。不够完整,却也足够。你可以选择成为十七——再也不是末日十七。

一个人牵起他的手,另一个人在他耳边说话。在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那个声音问。地冥抬头,看到瑟斯二世的脸。你无需回答,我们就能听见。永夜剧作家从地冥的耳畔离开,他带着瑟斯二世后退,退到其余几个身影身边。他们重重叠叠,脸和身体逐渐融作一块,变成那个血泥组合的人形。

我们是你,却也让你如此痛苦。

是么,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地冥问。

是你可以怎么做。你的人生是一条悲哀的单行道,但现在你可以选择成为谁……这个机会仅有一次。我们所代表的痛苦使你获得了力量,但我们从不是人生的必需品。放弃我们,我们和你都会更自由。

现在你只是与我们分离了,你不想摆脱我们吗,这个血淋淋的,只会让你痛苦让玉逍遥受伤的东西——在你眼里我们就是这样的。它循循善诱道,又一转威胁:你不下定决心,我们就会永远跟着你们,你可想好了。

他们僵持了一会。修补灵魂之法,对么。只是你不该握我的手,更不该和我说这么多……你现在的样子和我想骗自己的时候一模一样。

-

“地冥……”

地冥艰难地睁眼,他依稀记得自己靠在谁的背上,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才被放下。那个人毫无疑问是现在趴在地冥身边睡着的天迹——他抓着地冥的手,睡得不太安稳。梦里还在念叨地冥的名字,不知梦到了什么,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这间酷似三乘同修时居住的小屋的。说来现在已经不能称天迹为鬼了,这个地方又有谁是活物呢?

玉逍遥睡着时候最安静,这不是一句废话。拜失忆所赐,他曾经是个梦话连篇的家伙——但不管怎么样比醒着时的聒噪好太多了。在窈窈之冥的时候,某次地冥有事不得不去找他,刚好撞到他在睡觉。彼时地冥无用地踌躇要不要叫醒玉逍遥,最后下了决心伸手去拍,还没碰上就听到对方嘴里蹦出一句“十七号”,把他吓得跑出了门外。玉逍遥睡醒的时候地冥还有点惊魂未定,导致他顶着地冥奇怪的眼神过了整整一天,且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脸十分帅气这一点产生了怀疑。

地冥轻手轻脚坐起来,几乎没有动他被天迹紧紧握着的那只手。他并没有忘掉“梦”里发生的那些事,自他明了这个空间是从何而来之后,作为半个主人的他自然不会再被它本身控制。他伸手去摸天迹的脸,在近得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停下。天迹轻而舒缓的鼻息打在他的手指上,些微的痒。

是了,他们如今还在这个空间里,为了弥补玉逍遥的遗憾而生的地方。

……仅仅是如今的自己,并不能抚平他的遗憾。

地冥收回手去。本要抚摸天迹脸颊的手转向了玉逍遥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他用力地、一根根地将玉逍遥的手指从自己手腕上掰开。睡梦中的人被这么一动,皱起眉头眼看要醒。

“不要醒。”地冥附到他耳边,任凭二人的白发混作一处,一字字地下令,“不要醒!”

天迹发出几声不适的呻吟,本该醒来的他被生生压回睡梦里并不好受。地冥半推半抱着将他送上床,把被子的一角塞进他手里作为代替。天迹甫一握到被角就抓得死紧。地冥无声地看了一会他的睡脸,小心地抽身,先解开他们缠到一起的几缕发丝,再坐到铜镜面前,缓慢郑重地、一点点拆掉天迹为他梳好的头发——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渐渐变得没那么像玉逍遥,感到一种熟悉又苦涩的安心。

事情本该如此,不是么?

他将那些发饰摆在镜前,走出门去。

-

“不要醒……”

“为什么……为什么?”

天迹从未觉得睡眠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情。他挣扎着想要醒来,意识却像被浸在海水里,每当快要浮上海面时都会被无法言说的力量强行按下去。窒息感让他往自己的脖颈上抓去,那儿却什么都没有。

怎会如此,我睡着之前在干什么,我记得……

他用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是被子的一角,因为握得又久又用力变得皱巴巴的,还沾了点冷汗。

“……十七?”天迹试探着出声,无人应答。房间空荡荡的,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发饰映入他的眼帘。天迹心脏漏跳一拍,他深呼吸了几大口,用最快的速度向外奔去。

-

地冥走出小屋时,天空呈现一种世间难见的将要碎裂的颜色。他想走得快一点,好让玉逍遥不能立刻找到他——但他的步子只能沉沉地迈开。周围的景色依然不停重复着,许久之后,道路尽头出现了那个血红的影子。

你走得还不够远。它说。

足够了。只要我想,你总会出现的。

你做出了什么选择?它问,这回再砍下我的头颅,它就不会再长回去了。

我不会有别的选择,这个空间还在……他想再见我一面,他想见的不仅仅是这个我。

血影笑着,它迎上去,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迹。

你别过来,该过去的是我。地冥与它相对而行,谁先伸手拥抱了对方则很难说清了。仅仅是为了玉逍遥吗。他最后听到它在耳边问。

“不是。”

它四肢猛地一紧——骨骼断裂的声音响起在地冥的身体里,随后是第二根第三根。呼吸成了一件既疼痛又奢侈的事,每吐一口气就会有血沫从他的口鼻中溢出来。巨大的痛楚之下他下意识地想蜷起身体,却被血泥固定住动弹不得——它啃食着地冥、也向他融入。每一片血肉都被它咀嚼吞咽下去,重新生长的东西像是新生的,又是本该如此的——不分彼此,本就是他,本就全部是地冥。

他在剧烈的痛苦里回忆起过去所遭受的,确实让人觉得一忘皆空了才好。但那束晨曦之光紧紧地嵌在他的往事里,剥离不去,息息相关——让他宁可痛苦而清醒地活,直到完全的死亡来临那天。

他绝不会用遗忘背叛天迹与过去的自己。

可惜这一幕在赶来的天迹眼里更像是一场完全的惨案。他遥遥望见地冥被那团血影禁在身前、从肩头开始吞吃。还未及他出手阻止,神泣之剑从那两人交错的身影里飞出,穿过天迹背后的衣摆,将他定在原地。

“不……地冥,你在做什么!”天迹又惊又怒,却发现自己既扯不坏自己的衣摆也没法把神泣从地面上拔出来。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量去拔这把剑,几乎把掌心都要磨破。耳边血肉被撕咬的声音激得他一阵阵气血上涌。怎么会这样。天迹绝望地想着,他怎么能再次看着地冥在眼前死去?为什么自作主张,为什么又什么都不告诉我……地冥……十七!

啊,地冥,这就对了,那个仅仅是十七的人一开始就不存在。地冥很想告诉天迹这一点——可他已经无法再开口了。

碎裂的天空终于塌下来,连同四周的景色一起尽化虚无。几乎力竭的天迹弯着腰喘息,直到地冥的手递到他面前,他才有余力发现面前站了个人。

“你……”

天迹与永夜对话的那段记忆及时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他真不知道该先开口骂地冥还是关心地冥,话在嘴里打了几个弯,还是选择先搭住了地冥的手。他呆呆地看着地冥把地上的神泣收走、回到他身前与他无言对视。

“你回来啦……”还是天迹颤着声先开了口,“你……你是不吓死我不开心吗?”

地冥沉默,这时似乎应该说句对不起,但他不是会说对不起的人。不料天迹眼睛一闭就往前倒,地冥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就接。跌进他怀里的人身体一颤一颤,不知是笑得还是别的什么。

——上当了。但此刻松手又显得太过薄情:天迹已经借势紧紧地抱了上来,脸埋在了地冥的衣服里。所以地冥也只好就这么抱着,天知道他有多喜欢这种感觉,身前被玉逍遥蓝白的身影塞得满满当当的,心里也有温和的喜悦流进来。

此时此刻若是永远便好了……但是不,不。

“补魂已成,你该回去了。”他听见自己说,“你我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也会回来吗?”

地冥没答。没有人松手,天迹的声音闷闷地从地冥肩头传来。

“我没想到你会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天迹又讲,“其实你不用做这些我也能回去……你我安排得那么周全。”

“地冥。”他抬了头,眼里有着没来得及掩饰的水光,“我有那么好?”

这招总是管用,即使天迹并没有存心去哄地冥开口。

“在我们……最后一决那天。”地冥艰难地吐字,“你是不是抱着我一同坠落高山,不闪不避,醒来之时还说‘我们果然一起死了’这种话。”

“那时我才知道,哪怕是一瞬间,你是愿意与我同死的。”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只那一次……已让我尝够世间至情的滋味。所以不许再有,也不需要第二次。”

“我要你活着,用完好的灵魂再生。而不是伤痕累累泪迹斑斑地,不停在由死往生的道路上前进,永无休止地疲惫地活。和我比起来——你是第一次死,我更不想见你如此。”

这几乎把他一辈子的坦白量都说完了——地冥语毕甚至有些想呕,他偏头熟练地躲开天迹的视线。后者将手从地冥背后抽离、伸过去把他的脸掰正。

“这还不够。世上不止生死相依一种爱,也不止两不相见一种结局。”

地冥的眼睫一颤。

“你要……先活着,才能有体验的机会。”

“我会将它们都展示给你……用我玉逍遥的名义保证,这会是件快乐的事。”

他知道地冥很怕活着,地冥也知道自己很怕活着。但是,但是……

“你呢,你也会高兴吗。”地冥轻声问。

天迹答得认真且毫不犹豫:“会的。”

 

尾声

兔爵士从不可思议车上气呼呼地跳下来,向仙门入口晃到一半又走了回去,如此反复数次,末了终于忍不住朝着那个方向大喊:“臭小子你也太慢了,走是不走!”

没人理他,除了兔耳朵上又被晃下来几根毛。他愤愤地又等了一会,这才等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少安毋躁,这具身体要泡水还是很麻烦的,与其路上走走停停,不如做足了准备再出发。”

哟,来了。兔爵士回头想损地冥几句,出口的第一句话在看到他之后变成了:“你谁?”

“地冥啊。”他身后的奇梦人无辜地望向他,“别愣了,快走吧。”

这转性也太快了,虽说此去北海还是别端着地冥本身的脾气比较方便行事……有必要从现在就开始吗?!兔爵士决定不和地冥计较,他往前座一跳,还是好奇道:“这回不用那种华丽的扮相了?”

奇梦人的装束也算华丽了,地冥心知兔爵士指的是头发颜色,淡金比起深紫和橘色确实少了点视觉上的冲击感。一来此去还是低调行事比较好,二来……

地冥透过车窗看去,天色微亮,太阳还未升起。

“嗯,这样我心情比较好。”他摩挲了几下留声之耳上红色的宝石,将其小心翼翼地别在耳边。

“神神秘秘的。”兔爵士也不再问,驾着车往北海灵洲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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